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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锦衣玉带的小公子立在船头,三月运河绿波冉冉,岸边无数绿枝藤蔓垂下,中间开着无数叫不出名儿的,或粉、或白、或鹅黄的花儿,于河道上拱桥之下更连成一片,如烟似霞,漂亮极了。岸边不远处抬头便能望见那高十三丈三尺,七层八角,黄身青檐的文通塔,正值午时文通寺里的铜钟梆、梆敲响,那声音清远悠长。一群不知哪里来的鹳鸟振翅正从塔尖飞过。
小公子不由得就摇头晃脑念了这么一句。
身侧同立的人却半晌没有理会,小公子无奈转过头去道:“九哥你瞧,如今三月春暖花开,咱们既然出来了这么一趟,淮扬苏杭四大江南名城,总该都一一走一遭,你说呢?”
与他同立的青年已二十五六的样子,长身玉立,穿着一身不旧不新的绛紫色绣福字纹锦袍,不过普普通通的打扮,因着神情冷漠,眼神凌厉,看着极有气势。此时听见小公子的问话,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好笑道:“你非要跟着我出京,岂不就是为了去扬州?”
那小公子霎时红了耳尖,只脸上强撑着,嘴里道:“谁说我单单是为了去扬州?江南我都没来过,淮扬苏杭,并金陵,我都要去走一遭,方不负此番旅途辛苦。”
那青年微微勾起唇,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少年白皙的面色渐渐胀红,恼羞成怒道:“九哥你这人,也忒没意思了!”
说着甩袖就要走,却被青年拉住了袖子,道:“你若要去,我自然带你去。只你也知道,如今扬州那地方,我并不方便露面。我可留在船上不进城,你只自己进去逛一圈便出来,咱们往杭州,金陵,苏州都去得。只扬州,现在那蹚浑水可不好趟。”
这两人赫然便是二月里出京,一路到了淮安的济北王和西宁世子金晟了。济北王因生母为淮安人,每隔两三年便会来一次,凭吊母亲。金晟则是知道济北王要出京,缠着死活要跟着一起来,又去跟皇帝撒娇耍赖得了许可,这才跟着出京一路南下的。
济北王瞧见金晟抿唇思考的样子,有些好笑,道:“那林家的小姑娘有那么好?叫你念念不忘了这些年。你不过就是小时候见过人家一回,还把人踹得满身伤,怎么着,现在倒是准备以身相许,报了迟来的恩?”
金晟跟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瞬间就跳起来了,结结巴巴指着济北王道:“谁,谁说我念念不忘了?我不过是想去扬州城瞧瞧罢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先还有些惊慌,越说越顺嘴,心中也越觉得自己想去扬州果然观景才是主要原因,至于林薇不过是次要的,报恩是有的,但是,但是怎么就叫以身相许了?便是许,他是男子,也是林薇嫁到他们王府来才是。
他如是想着,便又慢慢理直气壮了,挺起胸膛对着济北王道:“九哥你可不能乱说,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林如海要找你拼命的。我听我母妃说过,林如海和他夫人极为宠爱这个女儿的。”
济北王越发好笑,摇了摇头道:“知慕少艾本是寻常,却无奈是只呆头鹅。”
金晟不理他,只换了个话题问道:“九哥,你说皇帝舅舅为什么非要派林如海去扬州?那个地方不早就是三哥的囊中物了么?他的母家甄家我听说了在江南是极为嚣张的,林如海这一去,舅舅是想叫他肉包子打狗,跟那甄家沆瀣一气呢?还是指着他去打压甄家的势力,肃清盐政?”
济北王的笑容有些淡:“父皇的心思,我怎么猜的透?我若能猜透,会跟你一起出京吗?”
他并不是猜不透,只是有些心凉。也许他的父皇本就凉薄,又也许皇帝本就有任意妄为,无需顾念任何人的权利。林如海忠心耿耿又如何?不过一颗棋子,放在了扬州,能抗衡得住甄家,是他的本事。若抗衡不住,自有下一任巡盐御史到来。皇帝,只需要一个平衡,不断有新任官吏进来,让甄家不至于真正坐大到尾大不掉就可以了。至于盐税到了谁的手里,只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罢了。甄家?就是江南土皇帝又如何?不掌兵权,不掌吏治,他们的权势全都建立在皇帝的宠信上。哪一天龙座上的人不愿意了,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叫甄家翻落泥泞,永不超生!
这便是皇帝,天下为棋,棋盘如何走势,全凭心意。
他恍惚又看见了那个女人,美丽的面庞,永远含愁的眉。每日梳好妆便瞧着宫门口等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一朝枯萎。不是没有过宠爱,只是皇帝的宠和爱,就像这运河上的风,今日往东,明日向西。
他永远都记得她躺在雕花的大床上,雪青色的帐幔被夜风吹得摇摇的荡。她依旧年轻而美丽的脸上一片灰败,大口大口咳出的血块落在雪白的中衣上像绽放的红花,她的眼睛依旧盯着宫门口的方向,直到最后一刻黯淡下去,握着他的手喃喃道:“阿纪,母妃要走了,日后你自己好好的……好好的………若有来生,再不入皇家。”
金晟没有看出他的思绪早已飞远,接口笑道:“怎么叫是跟我一起,明明是你不想夹在三哥和六哥之间,避出京城的。我不过是你捎带的。”
济北王回神,不欲再想,拍拍金晟的肩,道:“难得聪明了一回。你既然知道我是特意避开的,你这回出来就不要给我惹事儿,不然可没下回了。”金晟朝他做了个鬼脸,应他道:“是,知道啦,九哥”。
对于金晟,他不是不羡慕的。他也曾想过,如果他不是皇子,这一生是不是能过得更快活一些。有父母慈爱,也许还有兄弟齐心。只,这世界从未有如果。
林如海,他现在还不到时候去见。世家出身,三甲探花,官场十数载,若真连一年也撑不住,那也白瞎了他这番期望。
金晟到扬州那日,并不知道林府新得的千金满月。神差鬼使的,他就冒名母亲之托,凑齐了礼物送了过去。
满月宴当然不是林薇主办的,纵然她如今管着家,却也不能在这样的大宴宾客的时候真的代表林家出来应酬。因贾敏还在做双月子,林老夫人不得不出头来孙女办满月酒,林薇则从旁协助。
是以林薇收到西宁王府送来的贺礼时惊讶极了。贾敏是与长安长公主关系不错,这些年一直有书信往来,可毕竟隔得远,林家得女这样的消息也没打算专程送到千里之外的西宁王府去。
林如海在前院见到金晟时也十分惊讶,金晟言自己本在淮安,听到林家的喜事,母亲传信叫他过来送礼。林如海心里不管信与不信,至少面上是一副十分感谢与欢喜金晟到来的模样。特意请他同桌而坐。当然以金晟的身份,在扬州城里,他确实也当得起坐主桌。
金晟,他的西宁王世子身份远远比他本身对在坐的人来说更重要。谁都知道他是西宁王的独子,也是长安长公主的心尖儿,更是一直养在皇宫里圣上的眼皮子底下,颇受皇宠。他一个人千里迢迢的来了,单纯说送礼,在坐的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如何能信?莫不是,皇上是派他来敲山震虎的?
盐运使卢大人首先端了酒杯来敬道:“世子一向在京师,早听闻年少才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今日不远千里而来,也是咱们这些人头一回见到世子,且先干为敬!”说着,端起酒杯就喝尽了。
金晟打小见惯了这种场合,自然而然的接了,回道:“卢大人之名,亦是如雷贯耳。我在宫中,也时常听见皇帝舅舅提起。便是三哥也时常夸赞的。”
这话一出,卢大人眼中划过一丝暗芒,呵呵干笑了两声,道:“有劳万岁爷惦记着。臣在扬州也时刻铭记皇上隆恩,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金晟微微一笑,道:“卢大人此话,我来日必定带到。”心中却吐槽,你不鞠躬尽瘁,扬州的盐税每年都要少一半,你再努力一些,扬州盐税还能剩下几文?
林家的满月宴因着金晟的到来热闹了不少,只留在扬州城外船上的济北王听说金晟提着礼物去了巡盐御史的宅邸庆贺人家的女儿满月,还跟满座官员喝酒,最后喝醉了还留宿在林府。顿时觉得脑袋都大了,直骂前日跟金晟的那番话都白说了。叫不惹事儿,一出来就给他惹篓子。
济北王一名贴身侍卫见此问道:“王爷,可要小的这就去林府把世子接回来?”
济北王哭笑不得的摇摇头:“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用。也算他误打误撞一回,且叫林如海借一回本王和西宁王府的势吧。这大晚上的,他又喝多了,再叫冷风一吹,还不得病上一回。且明日上午再派人去接吧。”
盐运使卢大人一到家,果然便见甄家三老爷正等着他。
“妹婿,听说西宁王世子今日到了林家?”
卢大人的夫人甄氏是甄贵妃并甄家三位老爷的隔房堂妹,尚未出五服,因此唤一声妹婿也是亲近之意。
卢大人把官帽一摘,取了一盏茶,啜了一口放下,回道:“可不是。且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济北王就在城外的船上呢。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派这样两个身份的来?是警告晋王及你我,莫要做的太过?”
甄家三老爷摸了摸胡子,眯缝着眼睛道:“我早先听闻林家的夫人贾氏闺中便与长安长公主交好,原先林家尚在京中之时,林家长子周岁酒,曾出过一档子事儿。林家的闺女与金世子一同钻了狗洞跑出门去玩耍,险些被人拐卖了,还是济北王路上遇见救了他们。这三家想是那时候便有些关联了。”
卢大人冷哼了一声,道:“济北王倒是不怕,这么多年了都不讨皇上欢喜。如今还是个郡王爵,且看他不入城,便知是并不想趟这趟浑水,只叫金世子来显然就是警告我等一番。只实在不知,这金世子到底只是代表皇上来一趟,还是金林两家关系好,甚至准备结亲?”
甄家三老爷闻言慢慢地道:“如果前者,我们最近收敛一些,国库多上交些税银也就罢了。如果是后者,那林如海就不能轻易动了。”
卢大人点头叹气道:“是啊,如果是这样,那就是真麻烦了。林如海此人,倒不像是那么容易就归附的,我原打算是三老爷今儿亲来,他若能归附最好,若是不识抬举,便送他一程也容易。如今荣国府已无人,在江南这个地儿,咱们也不怕他。纵容是皇上警告,也就缓个一年半载,让他多活些日子也就是了。但如果他背后站着西宁王府,那或者晋王今日招抚他,不然我们还真就只能送他换个地方当官,不能直接动手了。”
甄家三老爷点头道:“且先再看看吧,看看西宁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再者让晋王殿下亲笔写封信,林如海若不识抬举,要么给他换个地儿,要么他就永远的留在这儿吧!”
等林薇领着下人收拾好了一切,回自己院子的时候,月亮都升起来了。这一天下来,累的腰酸背痛。前院虽然有她爹在,但整个满月宴的摆席、菜品、各种的布置、小厮丫鬟们如何上菜,如何接待等等都要她来操持。祖母毕竟年纪大了,出来跟这一屋子大大小小官员、盐商们夫人打交道就够累的了,再怎么也不能叫她还操心这些。
燕微已经回来了,见了林薇,笑着扶她坐下,给她递了茶。然后道:“姑娘,我去的时候,世子爷已经睡得熟了,是太太身边的雅意姐姐带了人在照看,又命了两个小丫鬟守夜,世子爷自己带着的几个小厮也守着他,还有咱们家也另外安排了四个小厮也候着。”
林薇点点头,笑道:“瞧着可比从前高了还是胖了?我记得前年在京里时候,他倒是比小时候瘦的多了。也不知道他今日怎么跑这儿来了。”
要说林薇对这个儿时欺负过她的小胖墩儿其实没啥太好的印象。但上次在京城里得了人家传信,今日甭管金晟是怎么来的,因为什么来的,林家都要领这个情,尤其是这次金晟这样明目张胆的送礼过来,只怕整个扬州城的大大小小官员都要多想。在这个林家独守的艰难环境里,西宁王府无疑是个超级大靠山。谁叫人家西宁王手握重兵,西宁王妃是皇帝胞妹,西宁王世子自幼长在皇宫,养在皇帝眼睛底下还颇受宠爱呢。搞不好,这帮人官场上的人精还会多想认为是皇帝派他来的。如果真是那就好了,但以林薇的猜测,应当这次事件只是金晟的一时心血来潮。他说是从淮安来的,应该是真的。专门来送礼,显然是假的。也许只是来看看风景,听说了林家千金满月,来凑个热闹罢了。
至于扬州城里的风风雨雨,官员们和甄家是不是会多想,金晟怕什么呢?上次在京中,几个皇子待他都是亲近客气的,便是之后谁登基了,只要西宁王府兵权还在,都得继续客气着。
兵权实在是个好东西,一连几代的西宁王都是牛人,在西海沿子那片沙海浩瀚、风沙漫天的地儿,人家就是死死守在封地上,牢牢把着兵权。关键,那只军队还能称一声金家军。不然皇帝犯得着专门把亲妹子嫁过去么。
异姓王自古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可纵观历史上,仍旧是有如明朝镇守云南的沐王府一般,就是从明□□守到明朝灭亡,世袭云南王两百八十年。
可惜了他曾外祖父贾源,当年咋就没跟西宁王府学学,找个山高皇帝远,鸟不拉屎的地方守着,自成一国中国呢。想来这跟当年的初代荣国公实力不足有关,不然为啥是四王八公呢。
王总归是比公大的。
林薇琢磨着是不是叫人给金晟多灌两碗醒酒汤,她想见一见他,一是为上次的传信道谢,二者,她有事想求金晟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