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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控诉,解钏确实有悔改之意,表现在于他吹了个口哨召回夫诸,准备启程东返。不过他也没忘记刚刚被打断的事,趁着寻青回城找那只白鹤,解珠跟两只小妖不知怎的拌起了嘴,就“狐王与魔王谁更厉害”这一问题吵得不可开交,他还是来到那个余货不多的小摊跟前,付清小妹赊下的账,还多买了两只纸灯,一并送出去。
“许两个愿望。”他说。
“我许一个,”解凌遇只接过一只,“师父许一个。”
解钏欲言又止,似乎有些发蒙。手里被人塞了毛笔,他面对一盏空灯,半刻过去,仍是一盏空灯。最终他摇了摇头,对解凌遇苦笑:“我还是不写了。”
解凌遇正奋笔疾书,盘腿坐在余热未散的地面,“阔别”两日的阿楚停在肩头,孔明灯就搁在腿间,他舍不得它被碰脏碰皱,哪怕一点。闻言他便抬起头来:“为什么?”
解钏的笑意冷了,身后那团红日也将要落尽,从他银发间透来黯淡稀薄的红。
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愿望。”
解凌遇目光一闪——愿望,这种解钏声称没有的东西,在他这里却是泛滥。他写下的那几句贪心极了,都不好意思让解钏看见,待会儿放灯也打算自己躲去一旁,悄悄地放。
他的愿望都与解钏有关。
那与他有关的,解钏就写不出一条吗?
心里不免皱起几道褶子,不过又被他立马抚平了,或许解钏只是身上担子太重,头脑也足够清醒,不会把抱负的实现寄托在一个小小的愿望上。反正没有愿望也不能代表没有在乎的人……对吧?
瞧着那大妖仰望灯河时的怅然模样,仿佛在这座亲手建造的富丽小城中,他自己便是最寂寞的那个,解凌遇刚刚抚平的心又要软得失去形状了。
“愿望之外的东西也可以写啊,或者画些别的,”他朝毛笔哈了口气,在字行之间几笔勾勒出一只抱尾而卧的小狐,“比如师父画一个我?”
卧狐已画完,愿望的最后一句也写好,他扬起脸来朝解钏笑。
解钏定定地看了他几眼,似乎当真得了启发,终于提笔,就把那孔明灯拎在半空勾画。运笔相当麻利,所画之物却精细,他足足费了半柱香的工夫。而在寻青骑着白鹤姗姗来迟,穿过上浮的灯群归队时,师徒两人面对着面,松开十指,把那两只纸灯送入渐起的夜风。
他们静静地望着火光摇曳,冉冉上升。
都不去瞧对方所写所绘,好比一种默契,连偷瞄都没有。
“人与灯都是东去。”灯已飘远,解钏对解凌遇说。
“有缘自会再见?”解凌遇调皮道。
解钏只笑,捏了捏他的鼻子,忽听身后一串大笑——
那两只小妖吵累了,最终不情不愿地递给解珠一只球形木匣,承认是大王叫他们转交,随后就嘟囔着钻回地里。解珠拧开来看,一股烫手魔气滚滚钻出,浓得就像从中扯出的一面纯黑旗帜,把身边众多城民吓得躲开远远。
只见那黑气绕解珠徘徊几圈,陡然收聚成型,解珠便咯咯笑出了声。
先前被没收的“小红马”抖一抖鬃毛,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都来齐了。
那就即刻动身。
太阳一旦落下,整片大漠便是狂风怒号,方才的和煦一吹即散,城民们涌入城门,纷纷闭户躲避狂沙。而解钏立于城门之前,指尖在门中轻点几下,青光刹那笼罩全城,又蓦地暗下来,护城结界已经布下,之后解钏走得默默无声,就像来时那样,他不需要谁为他送别。
浑闯先行,夫诸断后,把最不禁摧折的白鹤夹在中间,解凌遇身后只有解钏一个,与他一同握着缰绳,当他回头看去,就在解钏肩后,地面上的一城灯火被气泡似的透明壳子笼罩在内,压在一重重风沙之中,迅速消灭所有形迹,更觉心中寥落。好在一路顺风而行,抵达长安以北的壶口瀑布之后,风势有所减缓,沿路也渐渐林木蔚然,初夏好闻的草叶气味洗清满身沙土的粗粝,满天星斗照入流云,四人马不停蹄,继续往大河下游去。
镰月还未升至最高,就有潮声隐约传来。
解凌遇忽然有种清晰感觉——东海已在百里之外。
“呼,回家啦!”解珠站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又倾身抱住马脖子,压下它的脑袋,要它往下走。这便是青丘?解凌遇垂眸俯瞰,云絮之下的地面矮丘连绵,青葱抟聚,几条河流蜿蜒缠绕山群,倒映星河,穿过每一个隘口。
解钏环着解凌遇的腰,脸埋在解凌遇肩上,正在安安静静地打着瞌睡。眼见着夫诸跟着那浑闯俯冲,马上就要落地,解凌遇用鼻尖蹭蹭他的额头,他就醒了。
大概是太困,他打了个呵欠,眼睛睡得湿漉漉的,手也从解凌遇腰间滑落,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师父。”解凌遇轻声道。
然而这呢喃却没能多说几句,随着啪嗒几串水声,三只灵兽落入一汪圆湖,湖水黑漆漆的,竟映不出一点星光,涟漪也仅仅浮于水面,让解凌遇想起烙仙楼下的那方“圆镜”。
会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过这湖面上方并无妖雾翻涌,反而软风清透,月色空明。
月色中还站了位女子,距四人落脚处约有一箭之地,背后是一道拱形大门,由嶙峋怪石堆砌而成,就在圆湖边缘,门后的“湖水”汇入曲折水道,顺水远望,赫然有群高山耸立矮丘之间,直云,一座主峰立在九座次峰正中,好似一只端正蹲坐的九尾神狐。
山影不偏不倚,恰好漫延至石门,盖不住湖面,也盖不住那女子。
解凌遇眯起眼来,仍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瞧见她一头乌发坠了几点冰晶般的玉饰,蓝衿白底的丝袍曳至水面,冷若霜雪。
“姐姐!”解珠丢下浑闯直冲而去,亲热地抱住那女子,又去挽她的手臂。这边寻青也踏上湖水,一手牵鹤,一手拉上那红马,见解钏把夫诸交给解凌遇,如常向前,他便跟在两人身后,谨慎地靠近。
行至几步之遥的水面,解钏就停下了脚步。
而面前拦路的女子是谁,解凌遇心中也有了数。
“十年未见,涂山允恭迎狐王。”她微微欠身,振袖行礼。
解钏点了点头。
解珠似乎有些心焦了,她贴在涂山允耳边说话,可涂山允一动不动,还是立于石门正中,似乎不打算放行。
“那是小鱼,是哥哥新收的徒弟,”解珠又放开声音,干巴巴地介绍着,试图打破这对峙,“那个是寻青……是我的朋友。”
涂山允目视前方,正对着解钏,话却不是对他说的:“小枝,你帮我问问狐王,他不是约好五十年才回青丘一次么?今日食言归来,有何贵干?”
解珠闭上嘴巴,往回踏了一步,可怜兮兮地朝解钏眨眼:“哥……”
解钏不说话。
解珠只好道:“姐姐要我问你,今日回来是要做什么。”
解钏这才回答:“捞狐狸。”
解珠又转回头去传话:“哥哥说他回来是要收救同族,重建家园。”
涂山允一声轻哼:“哦?”
解钏笑笑,垂眸看着漆黑湖水。
解珠又慢吞吞挨回涂山允身边,牵着她的袖口轻晃,语气软软的,就像是她在代替这两人求和:“黄昏时分我们才收到符牙传信,从凉州以西,到青丘以东……现在子时还未过,哥哥披星戴月回来是要帮忙的呀!就像以前青丘出了什么灾祸,或是遭了欺负,他都会回来给我们出气……”
说着,她还对解钏挤眉弄眼,可解钏似乎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恨其不争,解珠发泄似的“啊!”了一声,央求道:“姐姐,你就好好和他说说吧,这次有多少土地遭了殃,死伤又是多少?”
涂山允的脸色并无太多缓和,凉凉道:“吵死了。”
解珠一跺脚:“姐姐!”
涂山允仍看着解钏:“我与狐王的事与你无关,怎么符牙多嘴,你也多嘴?私自出走又把道士带回青丘一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解珠秀眉一蹙,赌气地蹲在一边,背对他们所有人。
寻青手握收于鞘中斩妖剑,拱手道:“我已立誓不对青丘不利,姑娘若是不信,可以收走我的剑,直到我离开那日。”
涂山允道:“不必了。”
解凌遇也学着那道士行礼,道:“寻青是真龙转世,师父也教了我一些控水法术,我们一定能帮上忙的。”
涂山允终于动了目光,她入神地凝视解凌遇,半晌说道:“幸会。”
解凌遇不知该如何接话。
解钏则忽然开了口:“小允,把小枝扶起来吧。”
接着又说:“等到海溢过去,我自然会走。”
到底还是做哥哥的先服了软。
不过涂山允似乎并未因此得到快慰,她咬着嘴唇眼眶一红,拽上已经自己跳起来的解珠,牵着手走入石门,疾步而行,留下·身后三个男人面面相觑。
“走啊。”解钏笑了笑。
过石门后,解凌遇就松开了缰绳,他发觉夫诸懂得乖乖跟随,于是空出手来,能够一路牵着解钏的五指,也能时不时停步弯腰,捡上几朵好看的花儿,藏在袖口里。
是石榴花,开满清溪两岸,一树树火把盛放月明之中,零落火星掺入水流,潺潺向前奔涌。清溪绕过石榴林,又把众人引至九尾狐山脚下,从山缝间穿过,就像穿过巨狐尾间的空隙。这青丘可真是个好地方,除了山就是水,水还像路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行走,解凌遇踏过山间卵石,这么想着,离潮声越发近了,忽又在其中辨出呜呜嘤嘤的低鸣,乱糟糟挤成一团,好似有一群婴儿正在啼哭。
像是狐鸣。
地势一路向下,行至声源附近,解凌遇的猜测就得了印证。脚下清溪早已混入积水与泥泞,一并浸泡这片土地上的所有草木,满地都是吸水的旋涡,有大有小,解钏轻声告诉解凌遇,那些都是狐狸的洞穴。
可是吸了这么多,这么久,水位仍然能够淹没解凌遇的小腿。这让他就算使了避水诀也感觉怪异。更何况,此处混乱还只是冰山一角。
纵目四顾,此地已经与海水相连,沙滩不见踪影,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座小丘能冒出头来——他们身处的似乎还是地势高处,无论是往左还是往右,黑水漫无边际,有些树木已折断,四处漂浮,树干上挤了一堆毛茸茸的影子;有些树木还能立于原地,却像是随时会被淹没。
月光也暗了,是低空中铺开几团魔气森森的黑云,却没有云的飘逸,显得沉甸甸的。解凌遇正凝神观察,忽有一道黑影从水中冲出,直奔云际,细看两边腋下还夹了几团毛球,手里也拎了几只。
“哇,”浑闯的失而复得使得解珠十分捧场,她朝符牙招手,“姐夫你好棒!”
涂山允已经跑去解救困在浮木上的狐狸幼崽,对此毫无反应。
符牙则把臂间小狐放上魔云,回身坐在云边,跷起腿来,成一道背月的剪影。这从容之中也有些狼狈,乌羽长袍水溻溻地耷拉着,肩上还挂了几条海草。
“能捞的都捞净了,”他长长地叹气,“狐王啊狐王,你回来得真是时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