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刮目相看

它似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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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山涉想:这说得也没错?

    除去对阑台所见稍有编排之外。

    他本就受惯了非议,早已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大动肝火,事实上对于大多数问题,他的态度都是放任自流,对待与自己差距越悬殊的人越是如此。见那婢女靠近同伴耳侧,杂乱心跳里也有着未说完的神秘故事,处处透出一股消息灵通的得意,他就顺便隐身秋千之后,一边梳理尾巴,一边静静聆听起来。

    “那狐狸定是做过不少伤天害理之事,那个,就那个,你总听过吧?上次行军路上有个帐子硬生生被天雷劈着了火!”

    “天雷?”

    “千真万确,我姐夫就在附近的帐子里,他还出去救火了呢,可是其他将军守在帐子几尺之外,不等他们多看就把人都赶了回去。一定是那狐狸遭了天谴,还把霉运带到了大军之中。”

    “可,可按你这么说,殿下明明也知道他是狐狸,非但没把他赶走,还给他封了侯位……”

    “这便是被狐狸给迷住了呀!在这狐狸之前,你可见过殿下与任何人亲近?再好的美人送来也被他冷落一边,天天没个笑脸,如今却是连男人都可以爱了……妖怪在吃人之前又怎会让别人忌惮他是只妖怪呢?就算暴露了真身,他也会用些法子让你觉得他仍然是很可靠,很可爱的。”

    “可靠,可爱?”

    “当然,让你觉得在有他身边就可以放下一切忌惮去喜欢他,因为你很安全。可等他张开嘴真要吃你的时候,你就连根骨头都不剩了,”那位似乎懂得很多的婢女轻轻拍了同伴脑门一下,“我说你呀……还是小心些为妙!也许他哪天饿了就先捉你填填肚子。连太子殿下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更何况你这个傻丫头。”

    “可我觉得殿下不会是任人宰割之徒,更不会因为一点儿女私情而枉顾大局……他带狐狸行军,我们的勇士还是大胜而归。现在不把那妖怪杀了,也应是殿下有他自己的考量。”

    “唉,也许吧,真真假假这么多,你我听听便罢。”急脾气婢女收了那副时刻十万火急的声线,说完又幽幽叹了一口,显然并不完全认同。

    “你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心善,念及万物有灵,见那狐狸最近安守本分没去害人,这才留了他一命?”她的同伴却还不死心,“那夜殿下命人不得靠近阑台,违者立斩,也许就是要亲自动手教训那白狐……血和狐毛便是缠斗留下的,你看之后殿下毫发未伤,狐狸倒是一直老老实实,今日披甲回来的时候还真像位将军,就是被殿下驯服了,以后要给殿下卖命的。”

    涂山涉哈欠打了一半,忽然想要发笑——这讲得煞有介事的,好像也挺有道理!

    他最近确实老实得很,从不曾去害人。

    只可惜错又出在最后一句。

    在狐狸面前可万万不该提驯服二字,被驯服的狐狸还是狐狸吗?

    是犬狗。

    不过涂山涉也没打算跳出去做什么纠正。他认为自己八成控不住脾气,而此地并非那个可以忽起一念而任性杀人的世界,就算他能收起屠刀好好说上几句,也不一定能被相信。

    况且还有一人与他一样,听了多时墙角,此时已经急于替他出头。

    “万物有灵,”太子从庭侧一株梅树后现身,松松背着双手,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呵,这说法够妙!”

    他卸了甲,在这寒天之下只着一身纯黑单衣,走起路来也没什么声响,甫一开口却是独有的嗓音语调,极度平静,又带一点点沙哑,偌大章华大概无一人不可辨认。那两个婢女已经齐刷刷跪倒在地,竹制托盘也跟着落地,她们从上面爬过,爬到太子脚边,额头“咚咚”地磕上小有凹凸的青石地面。

    “是奴婢多嘴!”哭腔里蓄着哆嗦,头却不敢磕得稍慢一些,“奴婢背后口出狂言妄议殿下,以下犯上……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

    太子不应声,垂睫看着她们惊慌至此,半晌才淡淡说道:“可本王只是喜欢解钏罢了,是人如何,是狐又如何?更何况男女。”

    仿佛完全没听那哀哭,他只是寻常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不过每个字都咬得比平素更冷。婢女爬得更近了,眼看着就要把脑袋磕到他的靴子上,他也不为所动。

    这样一来,婢女们很快就不敢再哭,小心翼翼地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维持着额头贴地的姿势,身子隐隐地抖。

    太子却浅浅笑了,很淡的一抹,当它隐没唇边就显得那面容更冷:“军中大火不假,不过万事讲究个眼见为实,本王若是再听到诸如‘狐狸招来天罚’的论调,就只能趁下次出征把说了这话的人都带上,好让他们亲眼看看天雷罚的是谁。”

    说这话时心跳仍然平稳。涂山涉已然能够断定,他与自己一样,也不准备杀人。

    甚至分了些心神给身侧的梅树。

    他抬起一手,轻轻托起一条缀了灰红新蕾的梅枝,就这么慢条斯理地看着,又道:“既然宫里传话这么灵通,不如把今天所见也传一传,本王做事无愧,也就求一个磊落。”

    婢女们又把头磕得直响:“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妄谈殿下私事了,还请殿下饶命,饶奴婢一命!”

    太子问道:“这是准备抗旨?”

    涂山涉被他那气势冲得颈毛一凛,自觉这场闹剧是由自己而起,不如早点结束了它,于是在太子拂袖而去之前从秋千后现了身形。太子余光一瞥,接着视线就顿住,灼灼不肯移,而涂山涉几步就跃上他的肩膀,狐尾在他背后扫了两遭。

    “无妨,”涂山涉说,“走出这庭院,她们就会忘记此事。”

    话音一落,两个婢女就行尸走肉一般齐齐站起,也捡走托盘,顶着淤血的额头转身向门廊走去。

    太子凝视了片刻,直到那两道白影隐入深沉暮色。

    涂山涉便也陪着他看。

    “这两人忘了,宫中其他传话的人不会忘。”太子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又在鱼池边坐下,低头看着水面。

    池鱼一动不动,似乎已被寒凉禁锢。

    “那我就让所有人都忘记!”涂山涉溜下他的肩膀,蹲坐在大腿上,这高度正好可以对视,“我可以进入他们的心,把有关我的印象洗干净。”

    “所有人?”太子笑了。

    “除了你。”涂山涉歪着脑袋道。

    “我想要的却并非如此,”太子的目光静静的,掌根拢在他后颈上,指腹揉到了他的耳根,“我想要所有人都明白,我就是让狐狸做了将军,而且这狐狸可以胜任,他的勇敢和聪明比得过我军中任何大将。我们会堂堂正正、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涂山涉被揉得有点痒痒,也不能完全明白太子所求——让所有人忘记有多难,让所有人理解又有多难?为什么要抛弃简单而选择麻烦。同时这也是他无法答应的愿望,做不到,绝对做不到。

    却见太子又笑了,这次笑出了八颗牙齿:“那夜有血么?”

    涂山涉认真答道:“不记得有。”

    太子眨眨眼睛:“我就说牙齿咬的不至于滴到地上。”

    涂山涉用鼻尖顶他:“谣言嘛,往往会为了证明自身而说得夸张一点。”

    太子又问:“几时回来的?”

    涂山涉道:“三刻之前,茶是我泡的。”

    太子在他腮边挠了几下,仍是笑着:“很香。这蛛网又是在哪儿沾的?”

    涂山涉从没被别人这么挠过,太子也是第一次挠他这里,离他嘴角那么近,还有手指托着他下巴,长毛被分出缝来,指尖直抵皮肤,这一切都让他很想打个喷嚏。

    但还是皮毛的洁净更为重要。

    “蛛网?多吗?”这话是打着喷嚏问的。

    “满脸都是,”太子帮他摘下几缕,捏在他眼前晃,“背上也有,头顶也有,尾巴倒是没有!”

    ……因为我舔了。

    涂山涉默默想着,顿时觉得有点反胃。

    为了那么一件事狂奔,跑得自己这么狼狈,清理尾巴时又实在心不在焉……等他抓到斩菇之人,不将之千刀万剐都对不起自己。

    “先洗干净怎么样?”太子又帮他顺了顺颈毛,“然后把炉火烧旺一些,帮你烘干。”

    “你呢?”涂山涉问。

    “我帮你洗。”太子理所当然道,抱起他往内殿走去。

    “不能摸耳朵,不能摸肚子,我还要漱口。”涂山涉又提出要求。

    “好,热水有的是,”太子垂睫看着他乐,“对了,先帮我揉揉眼睛。”

    涂山涉看他两只手都占着,自己冬天毛这么厚,一只手也确实抱不下,就用方才清理过的狐爪背面帮他蹭了蹭。

    “进灰尘了?”蹭完才问。

    太子说:“不是。”

    “近处又开始看不清了?”涂山涉怀疑起自己上次渡的真气,按理说坚持三月绰绰有余,难不成也是受脱骨散所害?

    却见太子又摇了摇头,跨过内殿门槛,格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太子有时会说笑话。

    涂山涉总能听懂。

    也会笑笑,因为无论这笑话高明与否,太子身边能说的人实在不多,据他观察,只有自己一个。

    他准备回青丘时也让两个妹妹帮自己揉揉眼睛,也对她们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涂山涉觉得这些笑话就像太子宫里装满热水的铜盆、煨着炭火的铜炉一样,是自己不习惯却也不想忘掉的东西。

    烤火时被太子喂的鱼羹也不想忘,那双答应了不乱摸就真的避开那两处帮他清洗蛛网的手也不想忘,被他扑在地上舔了脸颊、对他露出真正笑容时那八颗整齐细密如编贝的牙齿,也不想忘。

    这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毕竟在想要记住的事情上,涂山涉记忆力非凡,他连那曲《青鬼》奏响时太子十指抚琴的每一次曲直都能记清,每一次停顿拨挑的轻重、长短,他闭上眼睛都能重映……

    也正是受此启发,涂山涉想送太子一件礼物,为他的二十岁生辰。很久以前就开始考虑了,在他刚刚得知太子生于陬月初八时。有什么宝贝能配得上?涂山涉对自己堆在秘密山洞里的金银没个准数,至少,要是有特别出挑的器物或是首饰在里面,他不至于现在毫无头绪。

    又有什么宝贝称得上“意义”?人第二天就要被他杀了,就要死了,能把身外之物带去往生吗?

    思索这件事本身就是伪善。

    涂山涉决定学琴。伪善也好,无意义也罢,他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却也不很在乎。他这个不通音律的妖怪居然也想用操纵琴弦了!连他的十根指头都是依靠修为支撑的幻象,可他就是非要这么做。

    他要在离别之前,把《青鬼》回送给太子,算作自己誓不相忘的证据。

    行动力倒是强的,半月过去,又半月过去,这年的最后一个初八来了,距太子生辰仅余一月,涂山涉照猫画虎的琴技已经大有长进,每每从军营回宫,他第一件事是抱太子,第二件事就是摸那把琴,抱不到的话就直接摸琴,太子在新年之前尤为忙碌,没有公务要处理时就会尽快回来,给他些指导。

    有时坐在他身侧,压着他的指尖,教他体会弦间水流一般的收放;又时又坐在他怀里,被他压着指尖,水仍是流的,却不知今日这琴能练上多久了。

    当然,太子不在宫中时涂山涉也不会无聊——他四处搜寻了许久,也顺便杀了十几只意图不轨的妖怪,其中也不乏几场恶战——太子的性命是他的,这事已在妖界传开,当然就会出现想拿太子争个名头的妖,说出去就是“击败青丘涂山涉所得”,还愁以后混不下去?来挑战的都是数得上号并且野心勃勃的高手。不过也有妖是单纯冲着太子来的,他的确不是人间凡物,涂山涉近来也能明显感觉到那股不明灵力的冲击,随时都要冲破他在方圆百里之内部下的结界,使得结界之外的妖物垂涎。

    单是几滴血就能让涂山涉杀妖受损的外貌瞬间恢复了。

    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而涂山涉不允许自己再用太子的血。他不想再看那只手被匕首划破之后愈合的疤,也不想再碰一次滴到自己掌心的烫。每每杀过妖后,他的伤或仅限于外形,或波及到了内丹,都不会对太子提起。

    他会耗些修为把自己整顿清爽,之后再回到太子面前。

    那人问过他怎么回事,在他不慎遗留某处未加愈合的时候,被他搪塞过去也就没再追问。而大多数时候,在涂山涉掩饰完美的时候,太子只会静静看着他,心也跳得很沉,让涂山涉对他所想摸不出头绪。

    那便摸不出了。涂山涉杀了这么多妖怪,斩菇之人却依旧销声匿迹,部下的结界无法捕捉,平日四处走动,走遍宫中每一所宫苑,竟也嗅不到丝毫线索。

    这才是当务之急。

    太子巡营几日,涂山涉就独自在椒林中守了几日,靠狐牙监视太子的安危。日升月落,身后红鼎中的狐鸣早已衰弱不堪,他仍是打不开那扇门,真气汇于手中,化一把剑,也是无人前来迎战。

    那人的目标不是他?

    当他独自一人,不是最最适合单挑之时?

    独处于明处任人观赏的滋味并不好受,涂山涉一动也不动,拿出所有耐心,企图在幽暗林隙间捕捉到一只朝向自己的眼。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所站之处周围的地表结了层薄霜,枯草被这层霜打成灰白色,将他包围,一圈圈蔓延。

    初雪那天,太子巡营归来,他也停止了这场等待。

    两人坐于殿前台阶之上,对着雪上明月对酌至深夜,太子喝了两坛,涂山涉喝了两盏。

    却都是有些醉了。

    亲热完了,把对方弄得伤痕累累了,还是没有困意。

    简单披上单衣,涂山涉又给太子弹了一遍那琴曲,弹得乱七八糟,太子则抱着他滚落雪中,说什么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涂山涉知道这两位都是楚人,也知道这在楚国已成了佳话,他觉得太子实在是谬赞了,太子却捂他的嘴,摇着头,贴在他耳边悄悄地笑:“我们就是知己。”

    于是涂山涉也讲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说青丘一种青色的鸟,做什么都要向太阳飞,所以阴天时狐狸会通过它们辨别方向;也说青丘的狐狸常有离家不回者,死前却都要在异地把头摆正,朝向它在青丘的洞穴。

    “我只有一个被血泡黑的土坑,”涂山涉说,“我死时要跳入海中,随波逐流,头随便朝什么方向。”

    太子又捂他的嘴了,醉蒙蒙地吻着他,身体在雪地中仍是滚热,说要在青丘给他挖一百个洞穴,连成一座宫殿,然后站在宫殿尽头与他一同望海。

    “我还没看过海呢,”太子呢喃,“上万湖河汇于一处,该是如何广阔。”

    风一吹,雪粒随梅香落下枝头,又被太子烫化,涂山涉无声笑了笑,轻轻掸落他发间残存的碎雪。

    还是黑发好看。

    太子的傻话还在说着,这孩子难得烂醉,就让他说下去吧。

    雪的冷,肌肤的温暖,无一不提醒涂山涉他体内妖寒的凶险。可他就是要等到无药可救前的最后一刻,他就要现在握住太子的手,握那团火。在妖里他活得不算很久,但至少有些做傻事的资格吧,做些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

    就像明知无皓首以对余年,却要说青鸟向日,狐死首丘。

    第二日涂山涉醒来,暖被已经盖在身上,身侧还被塞了个手炉。

    太子不在。

    那人早早离宫已是常有之事,狐牙传回的距离也不算太远,太子未出章华宫,再加上这日天气极冷,脱骨散也冻得人格外不适,于是涂山涉就抱着手炉留在寝殿内调息自愈,等着太子回宫。

    约莫午膳时分,太子就早早地回到渚明宫来。涂山涉本在刻苦研究琴技,刚刚感知到那人在宫前下马,脱了大氅入内,他就嚯地一下站起。

    是那股味道。

    是断掉的小菇,是他的标记。

    它终于现身了。

    可怎么会?

    涂山涉不会相信……他更愿去相信,蛛网可以沾染他的皮毛,那味道也可以沾染太子。

    “你刚刚去了何处?”才打上照面,涂山涉就直接问道。

    “怎么?”太子走到他身前。

    “去见了谁?”涂山涉又问。

    太子一身寒气未散,眉头也蹙起。

    “阿钏。”他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问你,去见了谁。”涂山涉慢慢重复。

    太子缄默了一会儿,目光由急切转为审慎,他沉默地观察着涂山涉,好想有什么是想不通的,正在想的。

    涂山涉这才想起他刚刚问了自己什么。

    是不是?

    他有太多事瞒着他了。

    可他又几乎不讲道理地要求太子对自己方才的发问不加隐瞒。

    “楚王,”太子在他的注视下最终临桌而坐,与他隔了一张琴面,字字平静、清朗,回答他的问题,“我去章华殿上朝,见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