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的东西

它似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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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地被连绵半月的大雨带入了冬,初晴那日,两只绢鹞带来青丘贺信。

    第一只绢鹞翅上乃是狐王亲笔,涂山准写道:听闻二弟当了将军,以侯位拜入楚人宗庙,恭喜恭喜!

    涂山涉读过之后,这两行字就从绢面浮起,消散空气之中。

    恭喜你个头。涂山涉被这假惺惺的祝贺恶心了一遭,吹口气就把那绢鹞烧成了灰。

    他知道涂山准又在提醒他动手。

    他也知道这话之中含了些嘲笑意味,是说他尝了人间的诸多好处,说不定哪天就会忘了本。

    涂山涉不打算搭理。

    第二只绢鹞则要可爱得多,尾随其后,显然法力不足,是借着前面那只破风的力量悄悄跟来的。鹞背上的字迹宛如涂鸦:要用哥哥教我的秘法看!

    涂山涉舒开眉头,看来涂山枝最近确实有跟着涂山允好好修习功法。隐于绢帛中的是套用于传达密信的法术,乃是涂山涉自己钻研所得,他只教给过两个妹妹,闲时也和涂山允以此做些寻宝之类的游戏,这次赴楚临行之前,涂山枝仍未学成,如今倒会活学活用了。

    运气时两指并起,压在帛面上画一道符,真正的密信就显现眼前。

    涂山允起笔写道:听闻二哥做了将军,且与太子辛情投意合,我与小枝日日担忧,还望二哥抖擞精神,切莫消了斗志,忘却杀令。

    这列娟秀小字左侧,涂山枝的笔迹依旧歪歪扭扭,就像抢来笔墨急慌慌写成:哥哥吃了脱骨散,我与姐姐哭了三日!

    涂山允接着写道:解药就在千乘洞狐神石像口中,由十三鬼狐看守。若是毒发一日之前,二哥还未回青丘复命,我将放手一搏,尝试窃之。

    涂山枝又插了长长一句话:姐姐找到了好帮手,力量强大,并且痴心于姐姐的帮手,她却不让我写是谁,总之小枝不喜欢那人,只想让哥哥早日归来……哥哥是青丘唯一做过将军的狐狸,等你回来,他们都会怕你!

    这便是最后的一列了。

    涂山涉读罢,揉了揉那绢鹞,它们也一样散在指缝中。

    他要如何回信呢?

    若说自己决心陪太子度过二十岁再动手,看信的两人都不会理解,反倒会确信他就是起了杂念,无法完成杀令。

    还不如不回。

    涂山涉把那空白绢鹞收入内袋,回到军帐之中。

    幺妹那句说得倒是没错,现在他确实是个将军,做将军不是为了让人害怕,而是要做将军该做的事。生平第一次,他身上压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齐挑个剑花都尘土飞扬。这些人与他素不相识,只是奉莫敖之命跟随他舞枪弄剑,操练兵法。

    因此也就得为了这些家伙点灯熬蜡地苦读兵书,还得模仿其他将军的模样去训话,去指挥。倒是学得快极了,第一天上任就不露破绽,往后也是越走越顺,受命半月以来涂山涉时常守在郢都西侧的大营,做到了一次错也不出。

    真是苦累。

    他居然学会了接受被一种叫做责任的重物压身,这责任来自于与他无关的几千几万人,尽管时有烦躁,常常想跑,却也是承担了。

    这确实也是青丘唯一。

    有时候涂山涉会觉得做唯一没什么好处,特立独行的人也会有特立独行的难处,就比如此时,他做够了将军,几乎迫切地想要做回他的杀手。

    他记得那些日子都是轻松无忧,自得其乐的。

    没有责任叨扰他,也没有谁在等他,他只要完成杀令就能隐身天地,可以这一刻骑着一头老虎打瞌睡,下一刻就跃下羊肠·道旁的悬崖,找一片云,踏着往高处飞身,再落回虎背时,肩上已经沾了山顶的露水。

    而此时他在回宫途中,身下骑的是一匹配了铁辔的战马。三天前分别时,太子他约好今日回宫,想必此时也已经整顿好了城东的军队,与他一样行在路上。可涂山涉仍在思索旧事。过于平静的回忆越发衬出他如今处境的怪异了,而见到太子之后,这种怪异必然会被某种更浓烈的情绪掩埋,若是不趁现在自我提醒一下,涂山涉怀疑自己会忘了眼前一日日的倒数,以及自己当初是如何成为一名杀手。

    而行杀戮者,如果忘乎所以,就只有死路一条。

    涂山涉强迫自己想起刚刚能够奔跑、能够记事的年月。是他最糟糕,也最清醒的记忆。那时的青丘与现在差别不大,也是东海岸旁的一片荒芜,边边角角里住着的狐狸有上万条,其中只有少数会走出去,用漫长的一生做些别的事情,渔人,歌女,商贾,窃贼……狐狸全都不喜欢重体力活儿,除此之外的行业可谓是应有尽有。毕竟人间有那么多吸引眼球的好物件,人间的衣食住行也远比在林间辟谷打坐更有趣味,而一只狐狸倘使想要多多体验,融入其中,就不免需要拿些人间钱贝去交换。

    不巧的是青丘土地贫瘠,祖先懒散,大禹治水过后狐族分为四家,涂山家渐渐没落成最为穷困的那一支,姓涂山的狐狸若是多了超越兽性的灵识,不甘于把一生在荒野耗尽,那就必须得靠自己去找出路。

    好在狐狸生性狡黠,相貌普遍上乘,心中又没有那些人类用以约束自己的条条框框,在人间往往能够百无禁忌,混得如鱼得水。他们赚来人类的钱,把自己安插·进人类富有秩序的生活,过得太舒服了,同时谨慎度日也没遭神罚,那就一辈子不回青丘。

    当然也有少数中的更少数,是那些天资不错且不怕伤不怕死的,他们选择去做了杀手。赚的是狐狸的钱,也不屑于融入人的天地。

    涂山涉认识的杀手共有五个,杀过其一,从此再也无人敢半路截胡抢他生意。

    他对剩下的四位识时务者印象不错,聚过几次,之后才开始琢磨自己跟他们做了同行的来龙去脉。

    他不怕伤,不怕死,天资不错,赚的是狐狸的钱——这都与他们相同。

    却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

    记忆的最初他就在做这种事,涂山准蹲在血污浸染的土坑边丢给他一个烂果子,或是还有幼虫攀蠕的蜂巢碎块,看他尝试着连起断掉的筋脉,至少两根手指,他已经没有力气调息吸纳天地灵气了,必须把那些东西捡起来充饥。

    涂山准告诉他说,他生来就是要做这种事的。

    于是涂山涉只会做这种事。

    难道不是顺理成章?

    还能去做什么,涂山涉并无期待。他渐渐懂得涂山准的利用,却也没能产生终止此事的欲望,纵使就这么把一生消磨殆尽,背一身命债,下一生会比此世更坏吗?

    此生确实是坏的,他洋洋自得太久,也是前段日子才想起。

    因为他撞破别人的屋顶,险些跳进别人怀里,他喝了不该喝的酒,吃了不应当得到的甜头,而他的使命便是破坏这些“好”,所以他会为此尝到忧愁,然后变得更坏。

    这一切也只能自己承担。

    涂山涉又一次说服了自己,凌霜藏在尾中,并未被他丢进渡口。入城前他眯眼看了看角楼边上的残阳,圆圆红红的一团,在城门前勒马,抬头再看,它就被掩入城中台阙。

    夕阳也是很好的东西。

    暮鼓声中,涂山涉将虎符收回腰间,伏低上身朝宫城奔去。

    进了渚明宫才得知太子尚未归来。

    狐牙传回的心跳如常有力,涂山涉也就没什么可着急的了,他换下铠甲,却还佩着太子送的那把“无双”,朝宫城中央赶去。

    一路隐着身形,他走得小心翼翼。

    楚王寝宫门口灯火通明,都是供应晚膳的宫人,手中端的菜肴被楚王动上一口就被赶出宫来。那片椒林还是老样子,寂静如同落满灰尘,连风都少见。

    之前每次从军中回宫涂山涉都要前来检查,他那根狐毛变成的那只乳白小菇始终在原处,凭气味也嗅不出任何线索,让他好不挫败。

    这次小菇依然在那儿。

    却被拦腰折断,失了所有法力。

    涂山涉屏息捻过断面——已经干了,它是断了多时,断得整整齐齐,连断口都平直。

    可能性只有两种,一种是用刀,一种是用法力。

    涂山涉瞳中妖火闪烁。

    这是威胁,是挑战,他当然明白!身边那座血红炉鼎中的狐鸣比上次来时更微弱,那么多狐狸都断了魂,活生生的,无法被他营救,如今那人还察觉到他的监视,故意把狐毛断给他看。

    那意思当然是也要断他的魂。

    谁能?

    这宫中确实有高手。

    可惜那人算错了一步。在布下小菇时涂山涉就考虑过它被人察觉的情况,无论是用何种方法被拔除,或是斩断,只要那人是亲手所为,涂山涉就能嗅出做过此事的那只手。

    哪怕冲洗过再多次,只要那人不把五指斩断,涂山涉就不会错过自己的标记。

    这就是他的自信!

    谁有胆量断了他的狐毛,对他下了战书,他就要取那人性命。

    这也是他的自信。

    忧愁顿时一扫而空,脱骨散沁出的钝痛也被压灭,奔回渚明宫的路上涂山涉抄了近道,他化回小狐模样穿行林中,难得痛快,也尝到口中血腥。是他磨牙时咬破了自己,是那把火烧得太旺,天上掉馅饼了,他又多了个要杀的人,在对太子动手之前,他又有了必须要做的事情——那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吧?

    这才是杀人前该有的感觉。

    这让涂山涉兴奋不已。

    撞了一身蛛网也顾不上,太子回来了,就在寝宫之中,还卸了甲,喝了他去椒林前泡下的茶,他听得到。所以他得快点回去了,不能把时间浪费太久。他们可以共用晚膳。他甚至起了把这大好消息告诉太子的念头,好在很快就自觉愚蠢,停步渚明匾下,一时忘了再化回人,干脆贴着墙根往中庭走。

    刚过了鱼池,他就听到窃窃私语,是两个梳着盘髻的婢女,拿着空了的托盘,立于池边秋千之前。

    “那个解将军……”

    “对了,方才还在,他去哪儿了?”

    “这谁知道,你可听说了?宫中都传他不是活人!”

    “那是死人?是鬼?”

    “哎呀……是妖怪!”

    “妖……!”

    “是狐狸变的妖怪,迷了太子的心神,早晚取了太子性命,”声音越放越轻了,压得低低的,任谁听去都要不寒而栗,“那夜之后我姐姐去阑台打扫,看到地上有血,还有狐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