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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与解,相同的一个字,不同的两个音。太子念“解链”时用的是一个,念“解钏”时用的又是另一个。
涂山涉问及原因,太子就笑着看他:“好听。”
涂山涉也就没再多问。
因为他能够看出,有关此姓,赐名之人不愿再提及更多。
太子的沉默来得毫无征兆。
又与他的微笑、专注相同,似乎与生俱来,也无需给任何人一个理由。
淅沥细雨很快停歇,剑伤已经处理干净,他唤来婢女引涂山涉前往侧殿歇息,随后就端一盏残烛静坐于长琴之前,抬头微笑,示意送客。
渚明宫。
涂山涉从婢女心中得知,这寝宫的名字也是太子取的,当时他即位储君不久,摘了楚王亲题的金匾,给自己的宫殿换上了自己写的匾额。
松木沉厚,字字朱红。
老皇帝对此毫无微词。
是怕太子也斩了他的脑袋?
渚明二字是什么意思?
人间的爱又是什么,如果太子爱自己,就不会忍心自己满腹狐疑了吧?
涂山涉不禁有些挫败,默默在床上坐着,模仿太子在琴桌前的斯文坐姿,坐过了这后半个夜晚。
太子的琴声自空庭之外幽幽传来,也一直响到天明。
音律实为心声,无心者自然无法辨别,全天下的妖怪无论强弱尊卑,皆是如此。无论高山流水、丝竹钟钮,音乐本身在他们耳中与其余声响并无差异,有时太过繁重复杂,反而会像噪音一般吵闹。至于那些指望着利用舞乐迷人惑心的小妖小怪,也只能通过潜入奏乐者的心神之中捉摸门道,狐族中的几个长老还传授过专门理解学习人间音律的一套心法。只不过涂山涉素来心高气傲,把那些拿歌舞抵修为的狐狸视作小丑,也就没学。
他相信自己只需站在那里,就能把人剥开,牢牢攥住那人心神,在他眼中肉就成了冰,血也成了水,无一不能一眼看透。
谁知道这太子心中自有一副铜墙铁壁。
涂山涉听了一夜,连他弹了几首曲子都说不清,倒是心跳声声清晰,忽快忽慢,弄得涂山涉忧郁与困意全无,越听越觉得有趣。
那夜雨后,空气中的寒凉就更甚了几分,晨昏时尤为明显,天上常有灰云堆积,伴随隐约雷鸣。
楚地已进入秋雨时节。
涂山涉与太子辛日渐熟络,尽管比他计划之中缓慢不少,但也不能说是毫无进展。有时太子会叫他“阿钏”了,而不是终日用“你”,显得无所适从。他也把这位劳碌太子停留章华宫时的起居作息摸得一清二楚:总的来说就是精力旺盛,不爱睡眠,具体而言的话……他每日阅读竹简直至深夜,常提笔写字,偶尔抚琴,次日天光未亮就洗漱更衣,之后往往会策马出宫,直奔郊外军营。
这兵一练就是一旬半月,太子要涂山涉留在宫中休养,看他对美食不感兴趣,对美酒美人亦然,就在自己的渚明宫内凿池养鱼,又在池边立下秋千,供他玩赏。却不知涂山涉尾随其后,看他顶着秋雨泥泞带领大军练了多少套兵阵,又在多少个夜晚升起丛丛篝火,与将士们一同卸甲烤火,痛饮多少瓮烈酒。
郢都之外常驻守军之营共有四个,太子辛一视同仁,不曾忽视一方。
此番奔波就足够占去他的大部分日夜了。
而其他事情似乎也不值得他停留。
天下传言原来全都是事实。狐族间的传言呢?什么炼丹高炉、狐皮座椅,太子哪有这个闲工夫。至于宫中传言,那些婢女侍卫乃至妃嫔之间隐秘的议论,对涂山涉而言更是信手拈来——他确实没能从那些纷纷扰扰之中筛出这位年轻气盛的少年人有过什么青梅竹马、知己伉俪,倒有不少与他自己相关的窃窃私语——再深的宫挡不住那么多双眼睛与那么多张嘴,加之涂山涉常常不施妖法,大摇大摆地在宫中行走,已经有不少蠢人把他当作太子门下助其夺权的高手了。
有他这张脸在,不讲规矩的门客又被传成不讲规矩的男宠,确实也顺理成章。
我倒是愿意,涂山涉想,我还想早点回青丘呢!
是那小孩用一把钥匙,给自己的心上了一万层锁。
他甚至听说这位大忙人近日长留楚都只是因为国祭将至,一年之中的其他时候,太子殿下常常主动戍边,终日难见踪影。
涂山涉认为这并不符合常理。
假设太子辛不爱私情,只有杀伐之野心,如今他手握兵权,在朝中也有老臣拥戴、新臣敬仰,理应不缺架空楚王的资本,哪天心血来潮一刀斩了那副病老之躯,自己坐上王座,那也不足为奇。
可他似乎并无此意。
那些失地是他先前浴血收复的,如今却由楚王掌管。
那些曾经给异族为奴的楚人是他从蛮夷手中解救的,如今纳上贡品,也是供楚王享乐。
那些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猛将,上交刀剑躬身进入大殿,跪的也是楚王,不是他。
楚王枯弱、阴沉、喜怒无常,是太子的父亲。
太子辛身上有那么多“离经叛道”,却不包括弑父为王这一条。他还是会在深夜父亲寝宫失火时即刻动身查看,不顾大雨瓢泼。
这一切听来都是那么理所应当,又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
难不成太子爱楚王?
按照涂山准和红巫的意思,心甘情愿的牺牲,便是爱。
那楚王如果死了,他就会爱自己了么?
涂山涉竟然真的动了杀心,对那个一手就能掐死的老头……真掐死了,就爽快了。连他自己回过神来都觉得惊讶。他打小便知自己做的这种买卖最忌牵扯不清,为了取一条命搭上无关的人,结果必然是惹火烧身。
涂山准给的期限是两年,现在才刚过一月,还远远没到不得不“买一赠一”的时候,他难道不该多些等待的耐心?
在这宫中最多是无聊了些,但他正好可以安安生生虚度时光,不用再去帮涂山准做其他烦人事了呢!反正和太子相处并不烦人,甚至称得上是愉快,他大可以把这两年耗过去再动手,权当给自己放个长假。
好吧。
涂山涉又把那柄跃跃欲试的小刀按回了袖中。
幸好那天太子也在宫中,他不至于百无聊赖到跑出宫城找片松林打盹。太子放下书简与他练剑,美其名曰“帮他活络气血”,背过右手,玄铁宝剑放在一旁,把木剑给他,自己只用左手持一桃枝轻挑他的剑刃。
与高手过招总归是享受的,哪怕这高手只肯使出一成功力。
涂山涉差点忘形。
他想让太子使出左右两手,他想逼得太子与自己痛快一战!
只得时刻默默自省,你弱不禁风,你筋脉尽断。
装病还是太麻烦,涂山涉很快就觉得无聊,于是退到桂树之下,倚池而坐。
婢女端来清水与棉巾,太子坐在他身侧,看他就着壶嘴大口饮水,递给他棉巾,要他把花脸擦干净再和自己说话。
“花脸?”涂山涉从脸上摘下半朵金桂,“花送给太子,脸暂时留着。”
太子低着头接过,把那两片零落花瓣放在掌纹上端详,“等你养好身体,我就送你一把我亲手打出的宝剑,带你去宫外与我切磋,”他忽然抬眉,一本正经地看着涂山涉挂汗的眼睫,“若你能胜我,我就赐你金银,放你行走天下,若你还敢弃剑偷懒,我就用那把剑杀了你。”
“迫不及待。”涂山涉回看他,忍不住笑。
这小孩在自己身边,总是想杀人,心总是跳得这么快!
“你想那天早些到来?”太子眨了眨眼,问。
“如果太子说的是病好切磋一事,我自然是希望越快越好。”涂山涉道。
太子闻言也微笑起来:“嗯,越快越好。”
他拉起涂山涉继续练剑,屡屡劈上桂树,撞得花香簌簌而落,把他和涂山涉都弄成了大花脸。
那几日也是鲜少的一次,太子留在宫中超过了三天,最后一天终于文绉绉地上朝进谏了一回,也只是穿骨白丝袍,系银腰带,刻意不愿红衣张扬。
这回进殿也没在腰间挂剑。
涂山涉猜测,这都是为了在外姓群臣面前给那老楚王留些面子。
作为妖怪,涂山涉未免有些贪睡。朝会已经开始,他惺忪地潜入大殿之内,隐在横梁之上,半躺着看那些白胡子老头你一句我一句,时时观察楚王眼色;看新人不敢插嘴;再看太子独立于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人从不打断他人发言,等机会来了倒也不推让,徐徐开口,谏言说上一句,楚王就准上一句。
可谓言听计从。
太子说完便立在一旁,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也不知是不是还在认真听了,却见那些文臣一个个的都大胆了不少,不再欲言又止,也不再虚汗连连。
所以太子不怕楚王。
他当然不怕。
是楚王怕太子。
却还是被人好吃好喝供着,被人聊胜于无地保着那张老脸。
这算什么呢?
涂山涉才不想剥开楚王那颗腥臭心脏,看看其中的畏惧与不甘。
至于那个硬邦邦的太子,或许他是念及养育之恩,这种涂山涉并不能理解的东西,或许太子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但这已然不是涂山涉所关心的了。他只是忽然想起青丘那些未能修成人形的小狐,捕回来野兔老鼠等等,不急着吃下肚子,反倒要养在洞穴里玩上一阵再杀。
看着猎物瑟瑟发抖却无处可逃,这应该是捕食者最大的乐趣。
涂山涉跃下高梁。
他隐了身,在楚王王座的青铜扶手上坐稳,跷起条腿瞧着立于群臣中央的太子辛。
乌发,明眸,玉冠。霁月清风的一身素衣,挺拔在那少年身形之上,骨色暗纹绣的应当是三足金乌,却把少年衬得像只白鹤。
这是我的猎物。涂山涉想。
等到捕猎成功的那一天,一定要在他的眼泪涌出之前把他杀死。
比起一身恐慌,还是这般意气风发更有味道。
那天涂山涉提前离开,太子下朝回到渚明宫时,他已经坐在鱼池旁边,往鲤鱼堆里撒了一把煮熟的粟米。
而太子神色匆匆,却要与他告别。
“去城外野林,”太子笼统道,“赶在下月国祭之前,我想打一次猎。”
“围猎?”涂山涉想起人间传统,“现在正是獐鹿肥美的季节。”
太子却摇摇头:“只有我一人。”
忽然又笑起来:“等你伤愈,倒也不是不能带你!”
涂山涉帮他检查了弓箭马匹,把他送到宫城之外。
再度回到渚明宫,站在门外,想到即将再度与那些婢女侍从为伍,涂山涉莫名有些失落。
独自一人打猎,在荒野之中?
是嫌想杀你的人不够多,还是嫌他们杀你的机会还不够多?
刚刚差点就跟太子这么直说。
自己的猎物偏要去打猎,还冒着被别人盯上的风险,对于洁癖涂山涉来说,这简直是种折磨。
更何况他隔着宫墙听到婢女们议论,说这独猎乃是太子一大爱好,年年都要来上几回,时有负伤,却也总是独自回宫,从不要人跟随。
涂山涉心生不耐。
他不懂人类这般弱小造物,为何总要给自己找罪去受。
更何况现在这太子已被妖界盯上,又怎能保证没有来路不明的龌龊妖怪惦记着用那颗金石之心增长修为,一夜成仙?
那他岂不是被人抢了生意!
于是涂山涉又换了条隐蔽路线悄然出宫,等出了郢都城门便化回妖形,可谓是巨狐一只,带着他的九尾潜行于林间——这才是他行动最为便利的状态,可以一日千里,路过之处飞禽走兽照常,一般的妖灵却都不敢近身。
没了同行骚扰,找到太子同样不是难事,他可以循气味,亦可以听心跳。
金石之心果真不同,十里之外的跳动之声也能传入涂山涉耳中。
涂山涉气稍微消了些,化作小狐靠近。
他想太子应当正在跨马拉弓,却迟迟没有马蹄声响起,他想太子或许已经跃下马背,刚刚拔下箭簇,正在检查收获,却迟迟没有血腥味漫入空气。
涂山涉放慢脚步,看到太子的背影。
玉冠摘了,长发高高束了个马尾,就像寻常人家出门远行的孩子,深林青黑,那一抹白就像是误闯进来的。
可他确实就在那里,跪着,跪在一个方锥形坟丘前。
这坟墓已经旧了,无名无姓,却被打理得相当整洁,坟前一排漆器之中插满了鲜花,有木兰,还有扶桑。
花香一吹,涂山涉差点打个喷嚏,躲在一棵扶桑树后他继续前望,只见太子甩了甩发尾,好像笑了,“母亲,”他轻声在说,“儿臣遇到一个奇怪的人,儿臣想和您说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