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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王召涂山全族于青丘千乘洞会集,商议杀人事宜。
上千狐妖聚于一处,只为杀一个人?
只因要杀之人并非凡人,而是楚国太子。
说是太子也不准确——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在人间七国扬名。他更像是楚国真正的君主,替他那位身残体弱的老父亲四处杀伐,守城掠地,收复国土,硬是将早已垂垂老矣的楚国扶回了盛时原位,做回了不容小觑的一方霸主。
而做成这一切,距他十三岁拿上太子玉冠之时,也不过七年。
这七年里,太子自然是楚境之内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人物,景仰的畏惧的暗地里不屑的想要追随的,一万张口中有一万个太子。然而谈论再多也少见人有自信声称自己曾亲身与太子相见,就连那些士大夫都未必能把太子的真面目说清。逢战必亲征,无战时便在外打猎,或是留在军中练兵,太子一年里在郢都逗留的时间超不过三月,留也不入内朝,不参内政,同时无妻无子无密友,可谓是完完全全的来去自由。
只有在每年国祭之时,他将楚王扶上摘星之台,众人于台下仰望,这才想起他也有五官血肉,也会在父亲与神灵面前表露顺服。
其余时候,他更像是杵在楚国边境的一柄利剑,又或是张贴在城墙上的一张带血护符,模糊遥远,不宜靠近,更消磨了人的模样。
不过这太子其实有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名字,叫做熊辛,按照人间的习惯,议论他时常常以“太子辛”相称。
更普通的是,太子辛并非楚王熊轶膝下独子。他不但不是嫡出,年龄还是最小的一个。
这又是如何做上太子的呢?
民间说法千奇百怪,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大致如此:太子辛十三岁那年趁新年宴饮之时亲手斩下三位兄长两位叔父的头颅,随后剑尖直挑楚王颈下,逼他把储君玉冠传与自己。
事实上在历代楚王之中,弑杀父兄以求上位者屡见不鲜。太子辛战功显赫,自然是继承了祖先血脉之中的狠辣强悍,这七年以来他始终留着父亲一条命,迟迟不肯登上王座,倒是引得他人不解。不解归不解,管他暴戾还是英武,人妖两条路,想杀他的人有无数,为何如今想杀他的妖也聚了一青丘?
因为太子辛又打了场大胜仗,楚国西面、北面、南面的局面全都获得了暂时的稳定,只剩东部一个齐国虎视眈眈。
相传太子辛就要回到郢都,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杀去齐国——而在齐楚两国交界之地,那片无人居住的临海山群,不是别处,正是青丘。
涂山涉收到狐王召令时,正在渭水河畔的密林之中。他刚刚杀了两条蛇妖,比时限提前了三天,因此准备找片松林好好眯上一觉,才枕着尾巴打了几个哈欠,他就默默站起身来,又有了动身的理由——
狐王要杀一个人,指定的杀手并不是他。
不是他这个全族最有名、最有效率的杀手,也不是那些最言听计从、最不择手段的疯狗。
而是他的妹妹,才刚刚长出第二条尾巴的长妹,涂山允。
明里选了涂山允,暗里的意思,可能针对的还是自己。
涂山涉心里清楚。
所以他必须快些回去。
他活了一百多年,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杀人,杀鬼,杀妖,在他看来并无区别。但他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杀,没人知道他的标准是什么,只知道若他说了“不”字,哀求再久,金珠宝石再多,全都不顶事;若他说了“好”又是完全相反,他从不过问缘由,也不关心自己要杀的东西做过何事,又是何种身份,引发了何种恩恩怨怨。同时他先办事,后收账,从不拖时间。
要说作为杀手有什么不好用的地方,那便是他不容忍反悔,假如有雇主在他开始捕猎之后和他透露了悔意,他会连同雇主一块杀掉。
对此涂山涉其实想法不多,他只是讨厌别人浪费他的时间。
可他的时间,他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时间,除了用以屠戮,又有什么用呢?
思考这个只是自讨没趣。
可涂山涉偏偏总是止不住去思考,连带着思考起自己做这档子事的前因后果。他杀的第一个人是狐王指定的,其实也不是人,而是有苏氏族的另一只狐狸。很老的狐狸。有苏与涂山好像有些世仇,他也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把那只黑狐的头颅丢在狐王面前,狐王揉揉他的脑袋,分给他甜味的酒。他讨厌喝酒,当着狐王的面倒在了地上,狐王还是那么笑呵呵的,告诉他说他杀的是有苏的家主,有苏散了,如今涂山可以独大。
而这涂山的狐王就是涂山准,自称是他的大哥,在他记忆之初就把他收养,因他无父无母,且生来就有九尾,眼瞳呈雾状灰蓝色,与青丘任何一条狐狸都不同,涂山准一边向所有人宣称他的不祥,一边把他称作自己最为亲昵的弟弟。后来涂山准又收养了涂山允、涂山枝,后来又当上了狐王,自称是天狐下凡,能带领狐族复兴大业。
涂山涉觉得,如果所谓天狐便是这副鬼祟德行,天上那些自命不凡的仙人未免太过可笑。
那天狐又是谁?
难不成还能是生有九尾眼呈异色的他?
还有仙格?麻烦!
涂山涉对神仙毫无兴趣。他既不想向同胞们梦想中那般修炼飞升,也不想让任何神仙盯上自己。天狐只是涂山准编来骗那些蠢狐狸的把戏,天狐本就不存在,这是他给自己找的结论。
当然,他也早就不把涂山准当大哥看了。从小吃尽了苦头练功习武,稍有差错就会被挑断筋脉丢进地坑里反省,能调动功法自愈就出来继续练习,调不动就只有死,他自己少时曾遍体鳞伤地滚入那地坑三次,后来两个妹妹也都进去过,他偷偷把真气引进去给她们疗伤,却还是挡不住那坑里的土日渐变得腥潮,一摸便能搓出一手的殷红。
哪有哥哥是这样的?涂山涉想,我才是好哥哥。
“我们只是他养的三把刀,”他后来对两个妹妹说,“要想活命,尽快证明你能为他所用。”
“可是二哥有时并不为他所用。”涂山允不解。
“他们都说二哥不想杀谁,狐王去请都不顶事!”涂山枝的眼中也尚有懵懂。
“因为他已杀不了我,”涂山涉简单道,“所以我拥有自由。”
自由?
好吧,涂山涉也承认自己这话说得幼稚可笑。
他如果当真拥有自由,又怎会一收到召令就往回赶,当日就赶回了青丘。直奔千乘洞里,他挤过坐了满地的同族,从滴水的洞口一直走到最深处的“葫芦肚”,不远不近地望着狐王的鲜花宝座,找了处阴暗角落站定。
红巫那个老太婆果然还盘踞在涂山准肩头,只有脸和两只手臂化了人形,正在慷慨陈词,而涂山允已经跪在宝座面前,双手托举在面前,放了一把纯白的匕首。
“太子辛可不是凡人,杀伐果决,屡战屡胜,不过是因为他练了邪恶之术,我们连年失踪的兄弟姐妹们全都是被他捉去!”红巫满脸悲愤,“他有一个炼化过上百颗狐妖内丹的高炉,还有一张狐皮堆成的座椅,残忍至极,也强大至极,一般的刀杀不了他!”
涂山准带着愁容点头:“太子辛已成魔,除非心甘情愿,他即便身死也会心魂不灭,继续为祸狐族,若是这次领兵杀来,青丘定然不保。”
“唉!唉!天要灭我狐族!”红巫一张白布似的脸,此刻叠出白布般的皱,“天要亡我狐族!”
而涂山允就像是听呆了,身子几乎一动不动,只有肩头轻颤,刚刚修炼出来的第二条尾巴也跟着微微地抖。
“呜呜……”涂山涉在哄堂议论中听到涂山枝的哭声。
他准确地找到躲在石头后面的小妹,抱起来,又从腰后摸出一只刷了彩漆的木质小风车。
“哥哥!”涂山枝破涕为笑,“我们以为,以为你……”
“嘘。”涂山涉冲她笑笑,随后就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回宝座高台。
“涂山允,我授你狐王之命,借你凌霜之刃,保你胜过万千少女的美艳身形,今晚你便出山赴楚!”红巫挥舞着两只枯手,趴在涂山准头顶高声道,“找到太子熊辛,用你自己把他迷住,时时劝他不要攻齐,等他爱你爱到甘愿为你去死的时候,你就要用这把刀刺进他的心口,搅碎他的心脏!”
“弟、弟子还有一事不解!”涂山允终于艰难开口。
“说吧。”涂山准道。
“若我刺杀失败……我还能,回青丘吗?”
“哈哈哈哈哈……”红巫尖利大笑。
“哈哈!”狐王也笑。
“哈哈哈,哈哈哈!”所有狐狸都开始笑了。
“刺杀失败,你就只有死路一条,太子辛不会让你活着离开楚国,”红巫像条蛇似的滑下狐王肩头,匍匐着,两手捧起涂山允的脸颊,“你们两个只有你死我活这一条路可走,所以你必须成功,也必须去,明白吗?”
“我……嗯!”涂山允毅然点头,泪已经流了满面。
“你看她会哭哎!”“才两条尾巴就学会了?我五条的时候还不会呢!”“太像了,太像是一个人了!怪不得要她去,等她杀了自己的情郎,把凌霜从那颗臭心脏里拔出来,会不会这么哭?”“嘻嘻,哭什么?哭什么?到时候呀,她就是我们的大英雄!”
狐群又开始吵闹了,从这葫芦肚,到滴水的洞口,从滴水的洞口,到这葫芦肚。
吵闹之中忽有一人开口:“涂山允不会去送死。”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鲜花宝座上的狐狸听到。
“涂山涉。”涂山准眉头一皱,摆出狐王的威严,“事关狐族安危,是去是留,岂是你能插嘴?”
涂山涉把风车塞进小妹手中,牵着她走出阴影,直接走到宝座前,涂山允身旁,他拎开红巫随手丢在地上,把两个妹妹挡在身后。
狐群已经完全死寂。
红巫在地上尖叫着滚了几遭,又像蛇似的缩回涂山准肩上,在他耳侧幽幽地叹:“可惜!可惜!本是你养的最利的刀子,怎么临危便生出了不配为妖的私情?一个妖怪,竟想凭一己之力保护其他的妖,可不可笑?可不可笑?”
“不配为妖!不配为妖!”
“可笑!可笑!可笑!”
座下众狐连声附和,成百上千,潮水一般拥挤在幽暗这溶洞之中,让涂山涉想起某次在天竺寺庙中险些杀了自己的经咒。
狐王面色铁青,也在问:“你宁与狐族为敌,也要护你这并无血亲的妹妹?”
涂山涉想,你叫我回来,不就是想看到这种局面?
身后有狐妖推,身前有狐妖拽,涂山涉却神情不变,仍那么坦然地看着狐王。
“不与你们为敌,”他淡淡道,“我替她去。”
涂山涉当夜出发,带着长妹绣了平安二字的香囊、幺妹还给自己小木头风车、平时用着顺手的一把小刀,以及那柄叫做凌霜的匕首,独自奔赴楚地。
沾了一襟眼泪,涂山涉嗅着那泪味儿心生不爽,他觉得小女孩实在麻烦,于是早早化了身破烂衣服换上,好帮自己进入状态。他在边境找到了一支往郢都贩奴的队伍,趁深夜钻入囚车,无论是骑马的车夫还是押人的小贩,全都中了他的惑术,把他当做奴隶之一,还给他的手脚上了重重的锁链。人赶起路来实在慢吞吞,涂山涉却耐心十足,他拥有一切杀手该有的品质,包括等待的自觉。次日倒是有了些风波,夜晚两个奴隶贩子和同行的说要找些乐子,打开囚车挑选——这素来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消遣,天一亮却被发现惨死林中,被人生生剖开胸膛,搅碎了心脏。
涂山涉在其余奴隶挨打受审的时候昏昏欲睡,他的惑术着实给他减少了许多麻烦,但那两个人的心脏很臭,弄得他此时还在反胃。要不是觉得自己应该提前练练手,他才不愿意弄脏自己最爱的那把小刀。
凌霜法力太重,淬炼时用了上千条狐狸的妖寒,总不能随便拔。
对付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又真的需要这么毒的刀吗?涂山涉也并不关心。
只要杀掉就好了。
干净,迅速,按照雇主的要求。
他只想速战速决。
按照他的计划,贩奴队伍于三日后的傍晚靠近郢都城外,也与他计算的如出一辙,不久后在一座山峡里走了底部的大路,听到兵戈声、铁蹄声、歌声,就从前方谷中传来,快速逼近,车夫和小贩们也充耳不闻,完全不见有停下来的意思。
只在迎面碰上的时候吓破了胆子,瞬间跪倒在地。
前方不足十步之处是一支军队,一支步伐严整、士气高昂的队伍,宽到填满了路面,长到一直延伸,远方的峡谷都不是尽头,只有黑压压的车马骑兵隐入苍翠,矛头戟尖映着夕阳的红。
从将军到战士,几乎人人都见血见伤,却也人人神采飞扬,即便他们投来的目光并不友好——那是种遮掩不住的喜悦与激越。
家乡触手可及,谁都恨不得策马冲入城门!
他们应该刚刚打过一场胜仗。
只见一个人行在队首,被几个灰甲将军簇拥于中央,此时拎起缰绳抬手示意,随后军旗一挥,所有人就整整齐齐地停止行军,立定原处,顿时峡谷静如空境,只余一人的马蹄声,嘚嘚,嘚嘚,轻快靠近。
“吁!”那人独自来到了囚车前。
难灭之心?
涂山涉听到了。
那位在故事中与恶鬼无异的太子就在眼前,隔着不过几步远的阳光与暮霭,涂山涉从木栏狭隙里看他,只看到红衣黑甲、纯白战马,骑跨在马鞍上的人目光鲜亮,神情孤傲,有一张血污也遮不住的,少年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