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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天王寺顶时,解凌遇心知:解珠确实已经离开。俯瞰偌大宫城,多数灯火已经熄灭,大概是工匠们终于在三更之后得到了些许歇息的空档,方圆十里之内亦无其他妖气,唯有眼前这一团尤为盛大。
比先前在金线楼里还要更重,更烈,似乎还混了些戾气,于夜风中静默浮游。解凌遇侧看解钏眼角的阴沉,用自己刚刚有些开化的灵识判别着——他总错觉下一秒那片薄影身后会有巨大九尾出现。
因为什么?
因为解珠的不告而别?
解钏只是低着头,在看寺下那汪池水。
仅仅如此吗?
解凌遇回忆,不告而别发生在他跟解钏沉于水底的那一时半刻。等他被解钏强硬地扛出水面,丢在地上,抬头只见树下空空,剩下一只阿楚还在方才金鸟压出的泥痕上蹦跶,翅尖尾羽再度烧得通红。
解凌遇当时想:深仇大恨,三足乌和朱雀,果然有。
他并不惧怕那神鸟的滚烫,但也不愿自己的发梢再被烤出小卷,弄得他忍不住用匕首割掉。于是往太液池一指,将真气挑入指尖,随后便有一束水流螺旋而起,直奔那两扇正在扑振的鸟翼。
“不错,”解钏道,“比上次快。”
解凌遇这才想起自己曾经的三脚猫法术,在山顶引泉水还要等上半天,不禁心生惭愧。
“她走了?”他这样问。
水流在阿楚身上撞出石破之声,瞬间蒸出白气,鸟身原本的通红甚至转为鎏金——火烧得更旺了,火星迸上草叶,瞬间竟有燎原之势。
“走了。”解钏说。
话毕蘸着空气在手心写了串符咒,一掌拍上鸟背,顿时火光尽收青烟四起,阿楚与枯草一同隐入月下的柳荫。
“你分神了。”他垂袖回望解凌遇,又道,“与人交手先问问自己能有几分专注,如果不能保证九成以上,就不要使用任何功法。”
解凌遇低头,心中惭愧更甚。他曾用此法给阿楚灭火,就算效果时好时坏,至少也不同于火上浇油。唯独这次在解钏面前失手失得离谱,他也知道是由于自己胡思乱想,水中灌注真气不足,当然压不住神鸟的真火。
但他还有一点不懂:“遇上劲敌不使用功法,岂不是毫无胜算?”
“用得不好也是毫无胜算,不如拿上砍刀拼杀,”解钏再度走上水面,稍稍侧回头来,是在看解凌遇有没有跟上,“我贴的符只够这鸟安静一炷香的时间,我教你半柱,你练半柱,看看能否将它驯服。”
解凌遇把阿楚捧在怀中。
又紧跟解钏身侧,步步踩出涟漪。
越来越热了,也越来越沉,连鸟嘴都被解钏封死,阿楚此刻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些悲愤低鸣,压在解凌遇两掌上的活像一桶煮沸冒气的烙铁。等到解凌遇追着解钏一飞身,踉跄踏上金顶,怀抱里的烙铁俨然已经变成了一颗太阳,哪怕躲入深林,抑或埋一层土在身上都不一定能藏住这金光,它直接把整片人造湖山上方照成了白昼。
不藏也好!解凌遇想,是否会被凡人发现、围观,全在于自己。
所以自己必须做成!
两人停步,留在这金顶之上。
视线一开阔,解凌遇心中的沉闷与紧绷竟暂时有所消散。他发觉朱雀原先的位置上蹲坐了一只同样大小的金质狐狸,有笑脸,有九尾,精巧地占据了金质顶尖的小圆台,被金光照出四溢锋芒。而方才解钏摘鸟回来之后解钏也曾远眺,那里明明空空如也。
“解珠留的。”解钏先一步解答了他的疑问,“只有她爱做这种事。”
哪种事?把狐狸放在天王寺顶吗?朱雀做了礼物,结果还是那只朱雀,不过被妖怪熔铸成了一只狐狸,镇压在天王头顶。太高了,没有凡人能看清这方寸之间,它恐怕会一直笑眯眯地蹲在这儿,可阿楚分得出来,解凌遇也分得出来。
他觉得这狐狸无疑是可爱的,不过,也看得出,解钏此时没有心情欣赏它的可爱。
解钏正在看着他呢,一直在看着他,一直心事重重。
解凌遇定了定神,伸长手臂,用真气将暂时无法挥翼的阿楚送入空中,稳稳托起。
“师父该教我驯鸟了。”他拱手道。
解钏不语,却有水声骤起,洪钟般源源聚于耳畔,再看地下,那浩浩汤汤“太液”的竟空了半池!
另外的半池自然在他身侧,长江截取一段悬空奔流也不过如此,处处都是瀑布,处处汹涌,打出的浪潮要是再稍大些,定能吞噬阿楚。
解凌遇的脸颊与额发已被溅湿,肩头也浸透。
“为何不用避水诀?”解钏问。
“因我维持阿楚不动就用了九成心神!”解凌遇答。
解钏冷笑:“最多一成!”
解凌遇困惑不已,却不敢分一点神去委屈,怕自己稍一松懈就丢了阿楚。却听解钏直应他心中所想:“你太小看自己。你的力量是一座山,现在却只能看到几块从自己身上滚落的石头。”
“是师父太高看我,师父一边要我专注,一边又要我分神!”解凌遇顶了嘴。
阿楚却并未如他所想那般因他的分神而崩盘坠落,反而金光更盛,方才被无形紧缚的翅羽都有了微小的挣扎。
解钏也是声色不动,默默走到解凌遇背后,贴身站稳,一手捂上后颈,就在那块有着“龙鳞伤疤”的皮肤上,让他感觉就像是敷上了一层热流;而一手冰冷如旧,从他的右手手肘一直捋到指尖,最后攥起他的手腕一同展臂,正朝空中水瀑的方向,状如拉满一把长弓。
“感觉到了吗?”解钏轻声问,“现在托着这些水的是谁?”
是谁?
解凌遇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汹涌江流之上。
他感觉到了,只是刹那之间一个闪念的察觉——解钏忽然松开了力气,把他托鸟的真气往大水里引,就像把一块巨石坠在他手心,而他竟然纹丝不动,仍未溃退!
他甚至瞬间适应了那股压力,因此需要凝神感受,才摸得到那颗仍在压手的“巨石”。
“师父渡了真气给我?”
“只是打开了你的。与你要引进金线楼的那条河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
解凌遇闭上了嘴。的确,的确,算得了什么!宫池岂能与泾渭平谈?他可是龙……他是真龙!泾渭又如何,河水天堑又如何,就算哪天江海倒灌淹没了九重天,又如何!他可以邀解钏一同在第十重天遨游。若要杀解钏的诸神还在,若他能有一天腾龙而起,他定要杀上天庭,这又有什么值得考虑!解凌遇大口地呼吸,只觉得心肺都快要蹿出喉咙口了,他就这么被解钏托着手腕,五指大张,悬空之水迅速被他整理一个残缺的中空水球,再填补残缺,逐步包围那只完全烧成火焰的鸟,再缩小,逐步缩小……
水笼被他造了出来!
白浪滚滚又横冲直撞地吞没了那颗太阳。
解钏甚至把他的力道压低了几分,在他即将完全把阿楚淹没时,要他放慢,再放慢。
“你不是要杀它!”语气也严厉。
解凌遇恍然清醒,只见火光已熄,星星点点都找不见了,而阿楚被他从水笼里放出,正在更高的地方徘徊。
“你先走吧,走远一点等我们,”解钏对它说道,“这只朱雀已经不能与你战斗了。”
阿楚彷徨片刻,终于向宫城外飞去。
解凌遇仍然端着那半池水,满脑子疯狂念头,一动也不敢动。解钏仍在他背后,仍那么贴身站着,“水不是你的朋友,亦非你的子民,它是你的手足血肉,”解钏的气息依旧平稳,一呼一吸都落在他耳廓旁侧,“你的力量足够把它注满,再多都够,我能做的只是帮你找到这种使用力量的感觉,”说着解钏忽然松开捂他后颈的那只手,那股笃定的、源源不断的温暖也随之撤离,“某天你自己就能找到这种感觉,水在你手中可做杀仇的刀,保命的甲,你就不再需要我这个师父。”
“若有这一天,”解凌遇道,“我便杀光要杀你的人,再回来与你做挚友。”
解钏已经不再帮他通脉了,全身流淌的那股力量似乎随时都会一溜烟钻回身体某个抓不住的角落,他理应更专心才是。
“到时候师父会愿意与我切磋,做我知己吗?”但他还是忍不住问。
“别被解珠骗了,符牙非我知己,”解钏笑了两声,也没有解释更多的意思,“把这半池水放回去,池边不溅出一滴水,我就算你今晚学有所成。”
说罢他独自走到檐边,转脸看了那小金狐一眼,随后便盯向地面,开始了他的一言不发。
不能溅出一滴水。解凌遇信心与灰心参半,因此他决定在这之前先做件有趣的事。从那洪洪大水中引出一股细流,先绕到自己身前,从内衣口袋卷出一支青玉簪子,再蜿蜒转到解钏身后,穿针引线一般束起个发髻,把那青簪横插进去。
“我在街边看到,觉得很适合师父,”解凌遇下意识就想背过手去,被解钏这么紧盯着看,保持得体比他预想中还要艰难许多,“发髻好像有点歪了,我手艺不好。”
但不能否认他做到了。解钏的长发未被沾湿一毫,那支簪子在月下通透,配以那副清隽面容,也着实无瑕。
更何况解钏这么看着他,身形挺拔,不像是立于危崖般的檐角,似笑非笑,也不像是入迷的神情。可是不入迷又为何会看这么久。
解凌遇用这问题反问自己,马上就叫停一切不敢往下想了。
他听到解钏最终只说了句:“谢谢。”
随后纵身一跃……
随后纵身一跃?!
解钏径直跳下护国天王寺,毫秒之间,三通惊雷劈斩浓夜紧追其后,直直擦过解凌遇面前,瞬间把他眼前一切砍成煞白!天劫?所谓天劫?解凌遇甚至没来得及想到这个词就陡然涌出泪水,那是种浓缩在一次眨眼中的无尽悲怆,仿佛他曾经见过,仿佛他已经见过千百年,而当他紧随解钏跃下高阁,落回实地时,一切都已经结束。
“别动。”
一幢巨大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朱红宫墙之上,高过三层的楼,高过树,那九尾飘逸得仿佛随时会飞上天空。
可他也嗅到一股浓烈血腥。
解凌遇深吸口气,泪水将那黑影染得模糊,他发觉忍住转身的冲动比控制那半池清水要难上太多,“我不动,师父。”
“做得不错啊,”解钏竟还是笑着,一种懒洋洋的自信和倦怠,无论何时都在他的声音里,“只溅出去一点,算你过关了。”
解凌遇这才意识到,水已经被自己放回池中。
是他完全没去控制的本能,在他跃下高楼的那几秒里。可他现在觉得就算全溅出去,把长安城哭湿几天也无所谓。
月明星稀之夜,此刻开始风起云涌。
“哎,”解钏无奈,“控制一下,别再下雨了。”
“我控制不住!”解凌遇吼道,“我给师父的龙鳞和头发呢?”
“扔了。”解钏简单道。
他的影子变小了,他又变回人的模样,投在墙上,被拉得好瘦,好长。
解凌遇一时说不出话来。疾风带了潮意,云涌之中也藏了隐雷,雨就要落下来了。他想忍,他知道雨会把伤口冲得更痛,可他完全没有办法。
“和我待久了你就会发现被雷劈这么几下是常有的事,我觉得它都不配叫做天劫,”只听解钏遥遥说着,又一步步走近,“不过下次落雷你务必离我远点,不要出声,不要触碰,不要露出任何‘我身边有你’的线索。”
“师父在说谎,”解凌遇蓦地回身,双眼如刀刃一般在解钏身上刻磨,“你没有把它们扔了。”
“我何必骗你。”
“这要问你自己!师父有很多秘密,我知道,师父可能已经骗过我了,我也知道!”
雷声隆隆,解凌遇咬破了嘴唇,听得头痛欲裂。他固然知道此雷非彼雷,可他憎恨能产生这种东西的自己。
解钏周身却骤然降了温度:“秘密?”
他大笑起来。
“凌遇。”他就这样走到解凌遇面前,笑眯眯地,一身乱七八糟地。解凌遇才知道红色衣料会被血染黑。而解钏看着他,声音越发寒冷:“我不会告诉你任何秘密。天劫于我不过时也命也,来之前我有感觉,也不想躲,跟你更是没有任何关系。”
以他为中心,四周的青砖地面已经结起一层霜冰。
解凌遇险些迈步冲上前去。
“但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解钏竟然这么说,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
说完咳了两声,又忽然紧抿住嘴,就像把什么咽了下去。
咽掉了才继续道:“这是我曾经立下的承诺,也是我唯一尚未兑现的承诺。”
解凌遇还是在他的犬齿上看到了零星一点鲜血。
“承诺,”解凌遇沉而缓地重复,“是对我爹?”
解钏不说话。
“任何事,”解凌遇仍然定定地望着他,“师父对我说话算话。”
“嗯。”解钏显然已经疲惫万分。平日顺直的一头银发完全散乱了,那枚玉簪生生断在发髻里,在他咳嗽时掉落在地,他却在转身捡拾的时候突然捂住嘴,指缝间溢出殷红。
为什么还要强撑着保持人形呢?
雷声停了,云也散开。
解凌遇不想要解钏为自己做任何事。
他也那样望着解钏,深深地,不去解释任何缘由地,长久地望,就像解钏总是望着他的那样。他忽然又想到记忆最初的百年在寺中听到的那些经文,隔着水,隔着山寺的阶梯和菩提,总也听不真切,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懂。可他现在就是在这么想啊:佛看众生无相,我看众生千奇百怪。所以我不是佛。
唯独,唯独,我看到一只小狐,一只大妖,一个刚刚挨了三通天雷失魂落魄的人,都是解钏。
解钏又是什么。
一个修为纯厚浑身傲气的,倒霉的解钏。
一个大摇大摆说谎的,绝不会把那两样东西随手丢掉的解钏。
解凌遇走到他身旁,弯下腰,默默将那两截断玉拾起。
“让我在你的尾巴上睡一觉吧,一觉醒来,我们可以去青丘,去荆楚,去昆仑,什么都可以,”解凌遇又抓到解钏冰凉的手,他把玉簪物归原主,之后也没再松开,有冰碴在两人的指缝间化成水,又混了血的黏,“你是我见过最大的妖怪,也最怕冷,九条尾巴,愿不愿意分我一条?”
——第一卷·完——